「她跟豪豪分手了,他就是有辦法找到她,打電話給她,求她回來。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她跑不掉,又回來了。她告訴自己,存款裡還有五十萬,五十萬花完了,就分手吧。這都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 2001 年,全世界都在迎接 21 世紀,慶祝千禧年。」
那時是 2001 年,距一個大洋的遠方,有飛機撞進大廈,幾個月後,海島終於被視為一個獨立個體,進入全球經濟版圖。這個國家,每天都有大樓拔地而起,每天都有機會降臨在往北的列車,每天都有萬頭攢頭,有人步伐落下,在黑夜起身躲進霓虹地下——也至少還有 Disco bar。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就在那一年,《千禧曼波》上映了。
那是所有人都在當下狂歡,卻沒有人敢說一句未來的幾年。就像 Vicky 和豪豪。反反覆覆,擁抱自由也無助孤單。Vicky 離不開豪豪,不只因為她徬徨,也因為她知道,豪豪不真的是壞人。
朱天文寫的台詞,被飾演 Vicky 的舒淇靜靜地、淡淡地唸出,一顆偶時失焦的長鏡頭,也像咒語、像催眠,搖搖晃晃跟在她身後,走一條好像永遠走不完的路,像一場分也分不了的手。
中山橋在車聲呼嘯當中微微震盪,鏡頭晃動,林強《單純的人》節奏逐步加快,一切飛逝,既不穩固,也不持久。但橋上的人不在意,就算心裡明白,這一座橋總有一天要頹倒,一如世界總有一天,將不再豢養年輕的她。
那座至今還沒拆的橋/基隆中山陸橋
中山陸橋座落於基隆火車站上方,如一條藍色的皮帶,緊繫著基隆。因為《千禧曼波》中的經典場景,甚至有著「舒淇橋」之稱。 2020 年底,因都市再造計畫,傳出中山陸橋即將拆除,然而眾人對於片中 Vicky 的身影難以忘懷,那座橋至今仍在。
「你從你的世界掉下來,掉進我的世界。所以,你不懂我的世界。」豪豪曾經這樣說。
豪豪不懂事,喝酒、做歌、鬧事打架,偏執似地確認 Vicky 身上的味道,再對她撕吼;他也在冬天裡沒有熱水的早晨,套上兩人一套的情侶外套,出門替她買修理熱水器的電池。豪豪愛 Vicky ,他犯的所有對與錯,都是因為害怕——下一秒,Vicky 會不會就不在了?
千禧年的預言關於,這個世界過了千禧,就隨時有可能殞落。宇宙持續膨脹,時時刻刻有新的道理推翻上一刻的圭臬。現代人無所信仰,電子音樂裡搖頭晃腦,靠著酒精跟無傷大雅的玩笑話,處理無處安放的困惑。
用電子音樂做電影原聲帶
千禧年意味著進入新世紀,電腦與網路的快速發展,隨著普及率越來越高,電子樂也隨之為樂壇帶來了巨大的變革。新世紀的電子樂,一方面繼承了 House、合成器流行、 Techno、Acid Jazz 等傳統曲風,更演變出了 Trap 舞曲等全新流派。
當時人們對於電影配樂的想像,並不包含相較小眾、實驗性質濃厚的電子樂,是林強將《千禧曼波》的場景與鏡頭語言,轉譯成 bpm 強力播送。 2001 年,林強憑《千禧曼波》電影原聲帶,獲第 38 屆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從〈單純的人〉到《 A Pure Person 》
2020 年發行的合輯《 A Pure Person 》收錄 5 首歌曲,其中包含林強新作〈 Recite 〉一曲,整張專輯概念以「林強+客人」為組合,分別由不同聲音創作者,以「單純的人」為靈感來源,一遍遍複寫屬於下個世代的、二十年後的〈單純的人〉。
聽說千禧年後,世界隨時會殞落
豪豪無法自制,總在傷害發生之後,用錯誤的方式溫存。肢體相疊時, 閃爍的燈泡一明一滅,佔據畫面中間,Vicky 視線落在他處,側臉時而線條清楚,時而模糊,表情難以言說。對觀眾或豪豪來說都一樣:你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好像在這裡,又好像不在。太美的影子一下就會被風吹散,豪豪總是沒有把握抓得住。
而現實拮据酸澀,無以為繼——一個租來的小套房、賣掉爸爸的錶換來的八萬、菸跟酒、毒品跟酒店的夜班。
他們的生活一起卡在尷尬的交界:負責跟放任的、長大和長不大的、白天和夜晚的、正常和失序的、世紀跟世紀的。租來的公寓套房侷促,容不下太多,連兩人的此刻都裝不下。所以畫面總是擁擠,生活用品和酒瓶是大半前景,故事落在雜物之後的遠方。
HYBS 的故事裡沒有晦澀難懂的巨大哲理,聚焦於你我平凡生活中的點滴,聆聽當下卻讓觀眾得以沈浸,成為你的全世界。
對於千禧年的焦慮依然
廣義來說,「千禧世代」指出生於 1981 年至 2000 年間的人們,經歷台灣的經濟起飛,民主轉型、教育改革等重大變化,而當千禧世代逐漸長大成人,他們被貼上晚婚、晚生(甚至不生)的標籤。「有自己的想法」成為社會對千禧世代的刻板印象,有意無意的暗諷這個世代的青年對於生涯的想像、人生的追求,與上一代面臨溝通上的鴻溝。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和豪豪怎麼辦?捷哥曾經這樣問過 Vicky ,她說著不曉得,馬上就哭了。日子膠著, Vicky 花了一整部片尋找答案,經常失焦,像是視線被淚水模糊。
爾後場景切換,在一個蒼白的日子,她離開了島。北海道長長的路上有雪,路燈亮。旁白裡,Vicky 咬字依舊輕輕,淡淡地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跨過千禧,到頭來,逃離末日的神話不能再是神話,而是日常跟現實。倖存後的狂喜撐不過一輩子。Vicky 坐在夕張的旅館裡,等電話打通、等時間過去,時間不見得能帶來遺忘或解答,可是至少觀眾知道,過了那十年,她終究有辦法在旁白裡,語調清晰,一字一句說出曾經。
不曉得五十萬花完沒,Vicky 離開了豪豪。那一年夕張下了大雪,雪再大可能也不及她心裡通透清冷。在一片雪白裡,鏡頭語言終於脫離屬於島國的黏膩靠近,畫面清晰、工整、單純,剛剛好的中近景切齊 Vicky 上半身長髮末梢。一切終於恢復人我之間應有的正常距離,Vicky 和朋友嬉笑、學著日文、和店家對話。
電影裡,離開他和台北,她美得很平凡乾淨,不再繾綣茫然。然而走出影廳,那座一片雪白的城市也不再只是遙遠乾淨的精神寄託。
日本首座宣布破產的城市:夕張市
夕張市位於北海道中部,曾經的榮景來自於開採煤炭的過往,然而隨著產業沒落、日本經濟崩塌、嚴重的人口高齡化問題,讓夕張市成為日本首座宣布破產的城市。近年則以「夕張蜜瓜」、引進花卉農場、舉辦夕張國際奇幻電影節等方式,振興地方觀光。
電影的最後,〈單純的人〉再次響起,聲聲迴響在夕張的雪景裡。相比全片第一顆鏡頭,好像一個是捷哥的問題,一個是Vicky 的答案—— 她可能還是答不上來,在心裡該拿豪豪怎麼辦,雪人在太陽升起後融化,雪水不見得能蒸發。
不過關於以後,她大概可以確定,做一個善良、平凡、快樂的,單純的人。
Author / Nina Chung, Asta Chang
Editor / Asta Chang
Photo Credit / 東昊影業 Andrews 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