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 年發行的《只愛陌生人》,強烈的視覺重擊令人耳目一新,而王菲歌聲裡那一縷渾然天成的仙氣,將超越時代的音樂元素融合、上色,形成一幅斑斕又奇異的超現實場景,彷彿她將世人留在了世紀末的紛擾中,獨自鑽入了一畝凡人無涉的粉色樂園。
從王靖雯到王菲,這趟如同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般逆向的人生中,《只愛陌生人》代表的正是兩個靈魂合而為一的黃金時刻,背後卻是一張心碎的自畫像。以細膩成熟的手法,或張揚、或隱晦地處理專輯背後的不安全感,令人很難不將其與竇唯的愛情故事聯想。王菲之所以特別在於她的不羈,即使身負重擔、即使世界崩壞,仍不諱直言其脆弱與堅強的模樣。如此赤誠,25 年過去仍歷久彌新。

向愛情告別
專輯發行的數個月前,王菲與竇唯的愛情以煙花般的命運落下帷幕。從專輯《浮躁》開始,兩人便攜手共譜了許多充滿實驗與張狂的愛情結晶,王菲的創作能量與音樂直覺在交往期間破繭而出,不論音樂或情感層面,竇唯都是當時其最珍貴的寶藏。王菲將失戀複雜的苦澀放入了《只愛陌生人》中,收錄歌曲的態樣多元且層次豐富:〈開到荼蘼〉與〈百年孤寂〉充滿了能量與哲理,在兩人相遇的搖滾樂中,鑄造了金石不壞的愛情墓碑;在〈當時的月亮〉、〈推翻〉這般靜謐優雅的旋律裡好好療傷,還有〈嗶一聲之後〉、〈催眠〉帶有灰色幽默的品味讓人體會;可以埋入〈過眼雲煙〉絕望的沉淪,也可以隨著〈精彩〉手舞足蹈,最後在〈只愛陌生人〉裡將靈與肉合而為一,達到合解與灑脫之境。《只愛陌生人》是為了從感情畢業而準備的精心告別,將悲傷以王菲式的幽默與美學改寫,構築起一片各色各樣的失戀遊樂園。

狂亂中凋零
紅樓夢中,一句籤詩「開到荼蘼花事了」令賈寶玉心神不寧,預示了韶華盛極,大觀園的命運將急轉直下。荼蘼通常綻放於晚春、初夏,多愁善感的詩人為其賦予了「百花已盡」如此重責且唏噓的意象。遙想林夕在寫下〈開到荼蘼〉之時,應該也對這段才子才女的婚姻走向破滅感到遺憾。王菲密集、不留呼吸的唱著,連續的詰問將惱怒、怨懟吐出卻又糾纏不清的窒息感,在一陣吉他與弦樂的風暴後,隨著一句放聲而出的「一個一個一個人誰比誰容易?又有什麼了不起」鬆開,像是控訴變心的人,又似對自我的催眠,在狂亂中碎成一個一個凌亂的字詞。
璀璨的代價是寂寞
同樣的組合,同樣的混亂,〈百年孤寂〉卻呈現如同雨水澆灌午夜的冰冷觸覺,悲傷凝結滑落,放在時間如此巍峨的存在之前,自我與孤寂都顯得為不足道。林夕的思想依然出彩,借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影射拉美地區百年興衰的經典小說「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上演一場魔幻寫實的幻燈秀:潮起潮落而不見駱駝,更不見人影,何況百年亦不過眨眼之間。王菲的詮釋也相當傳神,聲線依附著鋼琴平順也能與狂躁的破音對抗,頗似小紅莓合唱團(The Cranberries)主唱 Dolores O’Riordan 的鼻咽共鳴,添了些許癲狂邪氣,駕馭著萬馬奔騰般壯闊的編曲,在黑暗無垠的時間裡一往無前。
絕望之詩
前奏鋼琴不疾不徐地演奏,起伏如山脈蔓延;吉他與合成器混合出落葉蕭蕭、裊裊輕煙於眼前。而王菲如空靈迴盪般唱著,將穿透力與滯納感之間的張力演繹至極,濃如墨的悲傷寫作詩,在〈過眼雲煙〉裡展現遺世獨立之美。這是一首貨真價實的流行樂悲歌,卻不落入操弄眼淚的浮濫之流。《海邊的曼徹斯特(Manchester by the Sea)》以沈默與壓抑表現Lee經歷極致的悲傷後迷失於絕望中,〈過眼雲煙〉以相似的鬱悶為底,歌詞讓人感覺多了些解脫與釋然。可若真如此,何苦仍需想盡辦法作出解釋?1999 年的 Super live,王菲以一襲黑衣配墨鏡登台演唱〈過眼雲煙〉,眉宇之間散發那股肅穆之氣,演唱過程沒有多餘的動作,從站姿、拿麥克風的姿勢,到最後摘下墨鏡一氣呵成。這一刻,天后褪下了后冠,觀眾看見的是一位受傷的、與你我並無二致的人。
不可能清醒
見過荼蘼一開百年的洶湧浪潮、淺嚐悲傷即止如〈當時的月亮〉〈推翻〉,將王菲的遊樂園轉了一圈之後,才發現〈只愛陌生人〉是這張專輯獨一無二的光,那股自在、超脫、無畏的神態,是王菲最嚮往的模樣。放下了大開大合的悲歌公式,Bossa nova結合電子民謠讓整首歌輕盈又奇幻,沒有誇張的編制與催人熱淚的高潮,王菲一臉自在地唱著,竟如此令人頭暈目眩。「只愛陌生人」就像是一句革命口號,宣示著將多餘雜質捨棄,透過減法找回生命的尊嚴,簡潔的歌詞透露著一絲唯我獨尊,彷彿對世界還充斥著好奇心的童言童語。女兒竇靖童的獻聲正是王菲對返璞歸真最溫柔的凝視。然而,愛上誰從來不是重點,就像MV裡王菲不斷地行走,人人皆走在情愛這條不歸路上,走馬看花,愛上了就看不見其他可能的單純與瘋癲,天后自始至終都明瞭。
Author / Rex
Editor / Asta Chang
Photo Credit / Pinterest, KKb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