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風景,是存在:從 Björk 聽見自然的毀滅與重生

我們總以為自己明白自然。春天來了,花開了,風是溫柔的,海是遼闊的。自然被納入詩句、畫作、環保訴求之中,成為一種無害的風景、一個可以觀賞或拯救的對象。但在 Björk 的聲音宇宙裡,自然從來不是風景,而是和生活緊緊相繫的「存在」──以超乎邏輯的方式提醒我們:我們不在自然之外,我們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來自冰島,Björk 的音樂總是與土地緊密相連,不論是聲音的選擇、情感的流動,甚至創作的整體哲學,都像是在與自然長年對話的結果。她的作品不僅影響了 SZA、Radiohead、FKA twigs 等當代音樂人,更在藝術圈引起共鳴。本文將從她的三張代表性專輯——《Homogenic》、《Biophilia》與《Fossora》出發,看看她如何用聲音實驗出另一種生態觀,帶我們走進自然的混沌、毀滅與重生,也重新理解我們與自然之間那種既緊密又難以切割的連結。

聲音地貌,毀滅與混沌之美/《Homogenic》

1997 年的《Homogenic》,是 Björk 獻給冰島的一張「聲音肖像」,也是她與自然情感連結最原始直接的作品之一。她將優雅、近乎天籟的歌聲,與粗獷暴戾的電子節奏融合,再加入火山、地層、風雪等自然聲響的取樣,營造出一種極具地貌感的聲音敘事:彷彿一座覆滿苔蘚的火山,溫柔與混沌共生,安靜中潛藏爆裂。

 

這樣的自然,不再是田園詩中的柔美風景,而是擁有毀滅力量的原始地景。Björk 並不試圖馴服或美化這股能量,而是選擇與其共存,讓聲音成為情緒與自然能量交會的場域。

 

主打歌〈Jóga〉中那句「Emotional landscapes / They puzzle me」,點出情感與自然地貌的鏡像關係。弦樂與重拍層層堆疊,如地殼斷層般震盪人心。〈Hunter〉以「I thought I could organize freedom / How Scandinavian of me」諷刺人類欲掌控自由的荒謬,配上戰鼓般沉重節奏,帶出一種在冰原中跋涉的孤獨與頑強。〈Bachelorette〉則如一場戲劇性的自然災難,曲式起伏模擬從細雨到山崩的情緒變化。

 

整張《Homogenic》以極端對比與暴烈情緒呈現自然的雙重性:它既創造也摧毀,既撫慰也懲罰。Björk 在此不僅是創作者,更像是感知者與中介者,將自然轉化為情緒的聲音形體,引領我們直視大地深處的震動,也重新思考自身在生態網絡中的位置。這不是遠觀的風景,而是一場貼身感受的地震經驗。

 

自然宇宙的真實感知/《Biophilia》

2011 年的《Biophilia》是 Björk 音樂生涯中最實驗性、也最具跨界精神的作品之一。這不僅是一張專輯,更是一場橫跨科學、藝術與科技的自然感知實驗。她與程式設計師、天文學家、教育學者和樂器工匠攜手合作,將閃電、火山爆發、星體運行、DNA 螺旋等自然現象轉化為音樂結構與聲響語彙,創造出一個可被觀看、聆聽,甚至互動的「自然宇宙」。

 

這張專輯的核心概念來自心理學家 Erich Fromm 於 1960 年代提出的「生之愛」(biophilia)假說——人類天生渴望與自然連結,並從中獲得精神滋養。 Björk 不僅用聲音描繪自然,更讓自然成為創作邏輯本身:節奏來自地球運行、旋律模擬DNA的螺旋節拍,甚至為此打造如重力豎琴與觸控介面等特殊樂器,讓自然現象得以化為可聽可觸的聲音機械體。

 

〈Crystalline〉是其中代表作之一:節奏層層堆疊、扭轉、爆裂,宛如礦石在地底壓縮結晶的過程,最終綻放成一陣暴烈的電子鼓點,象徵自然生成中的混沌與蛻變。而〈Thunderbolt〉則將閃電的放電節奏具象化,低頻合成器如雷鳴擊耳,在聽覺與身體感官間製造出強烈震盪,讓人彷彿置身風暴核心。

 

在《Biophilia》中,自然不再只是創作靈感的來源,而是成為音樂的共同創作者。Björk 不「歌唱」自然,而是與自然共同編寫聲音語法,挑戰「自然作為他者」的既定觀點。這張專輯是一種聲音哲學的實踐——將自然的結構、秩序與隨機性內建於音樂之中,引領我們重新學習與其共處的方式。這不再是對自然的頌歌,而是一場充滿詩意與科學直覺的聲音旅程。

 

地底菌絲與死亡母體的交織/《Fossora》

發行於 2022 年的《Fossora》,其名稱源自拉丁文 fossore 的陰性形式,意指「掘地的女人」——象徵一種向下紮根、穿透表層的行動力。大地既是生命的起點,也是死亡的終點,萬物終將回歸其中,在分解與腐化中孕育重生。Björk 在這張專輯裡所挖掘的,不只是土壤,更是一段與死亡、母性、哀悼與生態緊密交織的聲音旅程。

 

專輯圍繞著真菌意象展開。菌絲在土壤之中悄然延展,是自然界的分解者,也是連結者——既滋養也腐蝕,既纏繞也重建。在 Björk 的聲音世界裡,這些真菌轉化為一種低頻、濃密、觸感鮮明的聲音語言。她結合巴松管、低音號等銅管聲響,讓音樂像是從地底蠕動般緩慢爬行,滲入感官,像一張無形的菌網,將聽者包覆其中。

 

〈Ancestress〉是其中最具情感重量的篇章,獻給她剛過世的母親。這首歌以吟唱與鐘聲節奏構成,彷彿一場儀式,也像是一次地底深處的回音——你能聽見心跳與地脈的共鳴,那既是個體死亡的哀悼,也是整體生命循環的一部分。在〈Fungal City〉中,電子音色與古典管樂交織,如同菌絲橫越都市與自然的邊界,提示我們:真正的生態網絡不是井然有序的系統,而是一種雜亂、渾沌、但彼此依賴的共生狀態。

 

《Fossora》打破人與自然的邊界,揭示我們原本就是這片地下菌絲網的一部分。俯身傾聽土壤深處,自然不再只是風景,也不只是象徵,而是一種活著的感官實體:它會腐爛、滋長、纏繞、修補,也會在悲傷與失落中開出新芽。

 

Björk 的音樂從未僅止於環保訴求,她所實踐的是一種根本的自然哲學——不是遠觀、也不是拯救,而是重新學習如何與自然共存。在《Homogenic》中,她透過聲音觸碰冰島自然的極端與矛盾,讓地景成為情感的映照;在《Biophilia》中,她以科學為語法,將自然現象內建於創作邏輯之中,打造一座可聽、可見、可感的宇宙;而《Fossora》則引領我們潛入地底,透過真菌與死亡的象徵,縫合人與萬物的感官邊界。這三張作品交織出一種以聲音為介質的生態網絡,回應了 Timothy Morton 在《黑暗生態學》中所提出的理念:我們從未脫離自然,而是早已身處其中。Björk 不唱自然,而是與自然共鳴——讓音樂成為生態思維的延伸,也讓藝術成為重新想像人類位置的聲音實驗場。

 

Author / Travis C.

Editor / Jonathan Tseng

Photo Credit / 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 THE MET,  One Little Indian Records, Björk,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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