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早期激進、挑戰身體極限的行為藝術,到近年轉向內在平靜與自然能量的探索,行為藝術教母 Marina Abramović(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在 2024 年 Glastonbury Festival 音樂節上帶領兩萬人進行七分鐘的和平靜默,並於近期完成數場大型個人生涯回顧展。觀眾所經歷的感知,與她所強調的創作核心──能量(energy)──依舊以某種持續發生的方式傳遞著,彷彿這場行為藝術從未真正結束。
這位來自前南斯拉夫的行為藝術家,從身體極限實驗到情感互動,逐步轉化為一種精神性的體驗。肉體的痛楚、生死的邊界,成為她一再提煉的創作素材,也是個人生命歷程的延伸。近年,Abramović 更發展出一套名為 “The Abramović Method” 的身心靈系統,彷彿將多年來的經驗與轉化,轉為一種可傳授的能量練習。

當無力化為創作能量
Marina Abramović 早期在貝爾格勒美術學院就讀時主修繪畫。即便如此,她嘗試各種創作形式。年輕的 Abramović 對當時傳統藝術形式感到不滿,開始進行聲音實驗、空間與身體的探索。
在一次藝術學院聯展中,一位參展同學創作了一件極為簡約卻富挑釁意味的作品:用透明包裝膠帶覆蓋畫廊裡的一面大鏡子,透過扭曲觀者所見的反射影像,顛覆了鏡子的傳統用途。展出期間,她躺在一張矮桌上休息,這位同學靈機一動,將透明包裝膠帶把 Abramović 整個人包裹起來。除了頭部,其餘全身部位都被層層纏裹得如同一具木乃伊。有些圍觀者看得入迷,有些人則感到不適甚至厭惡,但沒有人感到無聊。
這啟動了 Abramović 後來從事行為藝術的開關。之後這位藝術家便進行了首次、且至今仍廣為討論的行為藝術作品《Rhythm 10》(1973):以 10 種不同的利器,以快速交替的方式刺下指縫,並錄製每次刺下的聲音,藉此探索身體極限、痛感與重複行為之間的關聯。後來她進行了更激進的進化版本──將 10 種利器增加為 20 種,帶來更多疼痛、流出更多的血。Abramović 在回憶錄 Walk Through Walls: A Memoir 中曾提及,這次表演讓她深感「行為藝術擁有無限可能性」。

而她創作中那股激進的動能,源自一位控制欲極強的母親。Abramović 的母親曾是二戰期間的游擊隊成員,對她採取近乎軍事化的教育方式,從生活起居到人際關係都嚴格掌控。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 Abramović 在第一段婚姻期間依然與丈夫分居,並被要求每晚十點前必須返回家中——回到與母親同住的公寓。一種共產政權式的專制管理,被延伸進家庭生活,極可能促使這位正值創作爆發期的年輕藝術家,將對自由的渴望投射進作品中,並不斷挑戰肉體與精神的極限。
這條「晚間十點門禁令」甚至延續至她完成成名作《Rhythm 0》(1974)時。即便那時她已 25 歲,仍得小心翼翼遵守。這種無法真正擁有自主權的無力感,以及與之相伴的痛苦、權力、暴力與極限,構成了 Abramović 此階段創作的核心。
從以刀子快速戳擊指縫、讓錯誤成為作品一部分的《Rhythm 10》,到在烈火之中躺入五芒星的《Rhythm 5》,再到服藥進入意識失控邊緣的《Rhythm 2》、《Rhythm 4》,最終發展至將完全決定權交給觀眾、身體暴露於極端不確定狀態的《Rhythm 0》,她將身體作為藝術的媒介,透過一連串極端且不可預測的行為,探索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權力結構與心理節奏。


《Rhythm 系列》作品介紹
《Rhythm 10》 (1973) :
使用 10 種或更多利器,以刀刃快速碰撞指尖,探索身體極限、痛感與重複行為的關聯。《Rhythm 5》 (1974) :
剪下頭髮與指甲丟入火中,接著躺進燃燒的五芒星中央,挑戰生與死的界線。《Rhythm 2》 (1974) :
服用兩種不同藥物,演繹身體與意識的分裂,探索當身體與意識不同步時,個人是否仍能保持「自我意識」。《Rhythm 4》 (1974) :
在超強工業風扇前張開嘴,讓高速氣流直接吹進口腔與肺部,探索基本生存條件「呼吸」的極端耐受度。《Rhythm 0》 (1974) :
長達 6 小時的觀眾參與實驗,使用 72 件物品,探索行為藝術中「藝術家與觀眾」的界線。
藝術家應該避免愛上另一位藝術家
在 12 餘年的創作經歷中,德籍藝術家 Ulay (烏雷) 始終與 Marina Abramović 緊緊糾纏。在雙方創作力與執行力最為澎湃的階段,成了彼此生命中無法拆解的共振與裂痕。
熱戀期間,兩人共同創作了許多至今也無法輕易複製的作品。《Relation in Space》 (1976) 是她倆最早期合作作品之一,裸體的兩人在展區兩側反覆朝對方奔跑、不斷相撞,在碰撞點接上麥克風錄下撞擊發出的聲響。在雙方肉體碰撞上產生了特殊節奏,感受彼此的能量,這也是他們確立「雙人行為藝術」的關鍵作品。

而後靜態的 《Relation in Time》 (1977):兩人背對背、頭髮綁在一起,象徵長時間戀人關係的各種耐力。而兩人作品時間最短卻最具危險張力的 《Rest Energy》 (1980),被認為是他們將「戀人關係」作為藝術本身的一種極致體現。他們站立、面對彼此,Ulay 手持一把拉緊的箭,箭尖直指她的心臟,而 Abramović 則緊握著弓的另一端。同時,一個麥克風放大了他們急促而緊張的心跳聲。關係信任與情感暴力發生在這短短四分二十秒,卻如同半世紀這麼長。


1980 年代,Marina Abramović 與 Ulay 曾在澳洲內陸沙漠度過數個月。在炙熱的氣候中,白日高溫幾乎將人燒灼,他們多數時間只能靜坐在陰涼處,與外界隔絕般地沉入一種凝止的狀態。就在這段極端的生活經驗中,Abramović 開始觀察原住民的生活方式,並意識到其中蘊含的精神性與她早期行為藝術中的「痛苦」與「自我放棄」有著深層的共鳴。
這段經歷使她逐漸體認到:透過克服肉體極限、進入不同的意識狀態,她可以在長時間的耐力表演中達到更深層次的精神集中與持久力。這種意識的轉變,為她日後的創作奠定了重要基礎。
生活體驗與藝術實踐之間的交融,也直接體現在兩人的共同作品中。譬如行為表演作品《Nightsea Crossing》(前身為《Gold Found by the Artist》):靈感部分源自他們與澳洲原住民、僧侶的互動,並結合印度吠陀理論的身心觀。他們穿上特定配色的服裝,靜坐於長桌兩端,彼此面對,桌面上則放置一塊在沙漠中發現、重達 250 克的金塊,以及其他隨展演而變動的物件。
整場表演期間,兩人保持沉默、不進食,只攝取水分。表演時間則比照博物館開放時段,自上午 10 點至下午 5 點——這種高強度的精神與肉體控制,後來也成為 Abramović 個人代表作《The Artist is Present》中的核心形式之一。

爾後 《Nightsea Crossing》(1981–1987)延伸版本 《Night Sea Crossing Conjunction》 (1983),Abramović 與 Ulay 邀請澳洲原住民、西藏僧侶加入圓桌入坐,四場展出的入坐時間分別為黎明、正午、日落與子夜。四人位置各代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時間長達四小時。長時間靜止不動的坐著,對身體具有極大挑戰。Abramović 與 Ulay 戀人關係也在展覽過程中出現緊張微妙的變化。

相遇即告別
《The Lovers – The Great Wall Walk》(1988)這項徒步長城的計畫,歷經八年才獲中國政府批准。當時中國對西方旅客仍高度限制,然而 Marina Abramović 與 Ulay 卻獲准完成這趟前所未有的長城之行。他們分別從兩端出發:Ulay 自西部嘉峪關的沙漠啟程,Abramović 則自東部山海關的海邊出發——象徵火與水、男性與女性的雙向行走,如同他們過往作品中的詩意設定。然而,這趟旅程本身卻遠比想像中不浪漫。
兩人並非獨自行走,而是由中國警衛與翻譯隨行陪伴。每當行經軍事禁區,必須搭乘吉普車繞道而行;原本希望能在長城上露營的構想也因官方規定而作罷,改由當局安排入住沿途的小旅館與村莊。更重要的是,原本出於愛與創作熱情的計畫,在八年冗長等待中逐漸變質。Ulay 多次背叛的行為讓 Abramović 心碎,兩人感情走向破裂。
儘管如此,視藝術為生命的 Abramović 並未因此退卻。身為游擊隊女兒,她始終相信自己擁有強大的意志力與韌性,足以完成這趟旅程。行走過程中,她感受到一種特殊能量,也拾獲許多自然礦石——黑曜石、紫水晶、石英與粉晶,這些礦物後來在她的創作中成為能量的象徵與素材。
1988 年 6 月 27 日,兩人在長城上相會。本是計畫相遇時舉行婚禮,卻在重逢的剎那清楚明白,彼此的關係已無可挽回。Abramović 發現,Ulay 三天前便已停下腳步,選擇在兩座小廟間的風景區等待,只為了拍下一張「好看的重逢照片」。那一刻,這段長達十二年的藝術與情感合作正式落幕,Marina Abramović 再次成為一位獨立的藝術家。


行為是一場無法洗淨的記憶實驗
藝術生涯時間越長, Marina Abramović 就越專注於如何克服各種限制,同時也關注政治與戰爭議題。例如在 1997 年威尼斯雙年展期間,作品《 Balkan Baroque 》(1997) 是她的一件行為藝術作品,她在極度惡臭的環境下,每天花上七小時擦洗帶血甚至還有蛆的牛骨,以此象徵南斯拉夫戰爭的殘酷。「骨頭再怎麼洗,血仍滲進縫隙裡。正如戰爭的恥辱,不會因擦拭而消失。」
亦或在行為藝術《 The House with Ocean View 》(2002) 中,當時 55 歲的她在畫廊裡連續待了十二天。全程不吃東西、只喝水,期間觀眾可透過現場配置的望遠鏡觀看她所有的活動,並與藝術家建立一種無形的能量對話。而此時,觀眾漸漸成為 Abramović 表演中的一部分。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回顧展中,《 The Artist is Present 》(2010) 這場為期三個月的行為藝術中,Abramović 每日八小時、不吃不喝,坐成了一面鏡子。觀眾將情感投射於她的凝視之中,而她的臉,也從此成為當代藝術的象徵之一。Abramović 曾表示:「參與者在當下展場環境中,被所有公眾注視、被拍攝錄影、被我觀察,唯有進入自我狀態,否則無路可去。」她既成為了觀眾,觀眾也成為了她。




時間交換體驗
Being in the present ( 活動當下 )、energy ( 能量 )、time ( 時間 ),是 Marina Abramović 在近年談話、展覽、訪談與教學中反覆強調的核心概念。近年的 Abramović 逐漸接近一種「儀式性」的創作狀態,特別受到西藏僧侶、薩滿、土著文化啟發,將「存在」作為創作的核心議題。這位行為藝術家教母相信,透過行為藝術可以讓人進入另一種意識狀態,因此提出一整套身心方法 “ The Abramović Method ”,強調呼吸、專注、緩慢、感受當下的力量。
對 Marina Abramović 而言,每個人都有身體與精神的「界限」,而這些「界限」卻並非不可撼動。一次的媒體訪問,她曾提道:「界限的本質,就是與痛苦相連 ── 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克服這些痛苦的意志力,能把每個人帶往未曾涉獵的自我領域。」在 2024 年蘇黎世美術館回顧展中,Abramović 特別為瑞士觀眾設定了一個展區: « Decompression Chamber » 。觀眾需放下手機與一切通訊設備,在展館裡的特殊規劃展區:躺椅、大片可觀賞外界自然變化的窗戶、一組降噪耳機,請觀眾體驗「放下時間」的限制,把「此時此刻」留給自己。她在回顧展的出口前設置最後一道關卡,邀請觀眾一同參與 « Counting the Rice » 數米實驗。這個極其細微且需要進入「無時間區域」狀態的行為,正是 Abramović 展覽的最終目標 —— 將觀眾帶入她的 “ The Abramović Method ”。
自從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個展後,Marina Abramović 已然成為一位備受矚目的明星藝術家。近年,在一次膝蓋手術後,她患上肺栓塞而昏迷瀕死,此後她更積極關注健康與正向的藝術創作。她不僅對生命有了不同的看法,甚至與醫生好友共同推出自有品牌的健康滴劑。Abramović 以能夠承受一切的女性形象,深深烙印在大眾文化之中,而這位過去經常挑戰身體極限的女子,現在正轉向討論內心的平靜與長壽。








如今,Marina Abramović 那些肉體極限的代表作,已成為行為藝術中難以複製的經典。目前除了持續創作,她也積極培育年輕藝術家。Abramović 將數十年來的專注練習、能量與當下意識,傳遞給行為藝術實踐者。而她自己也設定了一個充滿象徵性的生命目標 — 就像她的祖母一樣,希望至少活到 103 歲。就像她在一次訪問中提到,唯有活到一百歲,藝術家才會被真正當回事。
Author / Angeline Nadjmabadi
Editor / Jonathan Tseng
Photo Credit / Angeline Nadjmabadi、Reflab、artgallery、@abramovicinstit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