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常說作品是藝術家的靈魂,但有時候,孕育作品的「場所」與「物件」,或許比作品本身更接近靈魂的眞實形狀。
我們為什麼對藝術家的工作室如此著迷? 當我們凝視英國畫家 Damian Elwes 的作品,看見 Basquiat 窗邊的收音機、Roy Lichtenstein 四散的雜誌時,我們尋找的並非繪畫技巧,而是一種在場證明。
Elwes 像是一位闖入空門的偵探,他畫出了房間的每一個細節,卻唯獨讓「人」缺席。但也正因為這份缺席,空間裡的物件反而開始說話——那張沾滿油彩的破布是焦慮,那扇開著的窗是渴望。這讓我們意識到:有時候,要了解一個人,不需要看他的臉,只需要看他留下的空間。
如果 Elwes 是用畫筆再現了這種痕跡,那麼當代藝術界還有另一群更瘋狂的創作者。他們不滿足於平面的描繪,而是直接把生活的殘骸搬進美術館。他們證明了,空間不只是容器,它是記憶的顯影劑,也是一張最誠實的、沒有臉孔的自畫像。






像脫皮一樣,把家摺疊帶走/Do Ho Suh
對於韓裔藝術家 Do Ho Suh 來說,鄉愁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可以被測量、被縫製,甚至被打包帶走的實體。身為長年旅居海外的異鄉人,Do Ho Suh 對於家的渴望,轉化為一種近乎偏執的複製。他用輕薄的半透明彩紗,以 1:1 的比例,縫製了他曾經住過的每一個空間:從韓國首爾的老家、羅德島的留學生公寓,到紐約與倫敦的居所。
這些飄浮在展場中的房子,精細到連門把、插座、燈開關都完美復刻,但它們卻是軟趴趴的、透明的,像是一個幽靈。Do Ho Suh 曾形容,這種以織物結構重建空間的行為,就像是一種脫皮。他將沈重的建築變成了可以像衣服一樣脫下來、摺疊放入行李箱的物件。
當觀眾走進這些布料屋,就像是走進了他脆弱而私密的記憶薄膜之中。他讓我們看見,所謂的家,其實是我們為了抵禦遺忘,而不斷穿在身上的第二層皮膚。



物盡其用,一場漫長的整理與告別/宋冬
若記憶有重量,那大概就像宋冬在美術館裡鋪開的那一萬多件日常用品一樣沈重。這件名為 Waste Not 的作品,源於一場家庭的傷痛。2002 年父親過世後,宋冬的母親趙湘源因為無法排解悲傷,開始瘋狂地囤積家裡的一切。從用盡的牙膏皮、外帶盒、穿破的鞋子到歷經數十年的肥皂頭,她堅守著物盡其用的信條,拒絕丟棄任何東西。彷彿只要這些物體還佔據著物理空間,過去的時光就不會隨風消逝,那些與丈夫共度的記憶便能依附在這些物件上繼續存活。
面對母親近乎病態的執著,宋冬沒有強行清理,而是選擇了一種更溫柔的介入:他邀請母親一起整理。他們將這五十年來囤積的雜物全數搬進展廳,將破布摺疊整齊、將瓶蓋按顏色分類,以一種近乎神聖的分類學秩序排列在地板上。
當觀者走進展場,穿梭在那些堆積如山的瑣碎之間,看見的不再是垃圾,而是一個中國家庭橫跨半個世紀的微觀歷史。母親不在現場,但這些被細心保留的物件,卻比任何肖像畫都更精準地描繪了她——關於她經歷過的匱乏年代,以及她試圖用物質填補內心空洞的深情與焦慮。






在天花板鑿一個洞,做一場飛天的夢/Ilya & Emilia Kabakov
如果現實令人窒息,那麼房間就不僅僅是居住的場所,而是靈魂逃亡的發射台。蘇聯出身的觀念藝術大師 Ilya & Emilia Kabakov,擅長在美術館裡憑空蓋出一座蘇聯公寓。他們最著名的裝置 The Man Who Flew Into Space from His Apartment,重建了一間典型的蘇聯時期公共公寓(Kommunalka)——那是多人共用廚衛、毫無隱私的狹小空間。
這個房間被封鎖起來,觀者無法踏入,只能透過木板牆上的粗糙縫隙往內窺視。這種窺視的行為本身,就複製了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監視關係。房間內部貼滿了蘇聯的政治宣傳海報,中央卻突兀地擺著一張簡易的彈射座椅,上方天花板被撞破了一個大洞,碎屑散落一地。
屋主去哪了?Kabakov 虛構了一位無法忍受體制平庸的小人物,他在這個封閉的密室裡秘密計算、建造了彈射器,最終成功(抑或是死亡?)地衝破了建築的殼,飛向了浩瀚的宇宙。這件作品讓觀者走進的不只是物理上的廢墟,更是一種心理狀態——那是所有在高壓環境下被原子化的個體,內心深處最荒謬、最孤獨,卻也最淒美的超越性幻想。

闖入陌生人的房間,成為共犯/Sophie Calle
如果前者提及的藝術家是邀請我們走進他們(或虛構角色)的生命現場,那麼法國藝術家 Sophie Calle 則是帶著我們,以一種侵略性的姿態,非法地闖進陌生人的生命肌理。
Sophie Calle 的藝術始終遊走在公領域與私領域、窺視與被窺視的模糊邊界。在著名的 The Hotel 系列中,她於 1981 年在威尼斯的一家飯店擔任了三週的臨時房務員。這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場人類學式的田野調查。

趁著客人外出,她化身為私家偵探,仔細檢查客人的行李、閱讀他們的日記、翻拍他們的衣物、甚至嗅聞香水瓶殘留的味道。她將這些偷拍的照片與觀察日記結集成冊並展出。在這過程中,被攝者(房客)是缺席的,但他們的在場卻透過物件被強烈地召喚出來。
當我們閱讀這些檔案時,不知不覺成為了 Calle 的共犯。我們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了陌生人隨意丟棄的襪子、床頭未讀完的書。Calle 證明了,要了解一個人的生命本質,或許不需要宏大的傳記敘事;有時候,一個被打開的皮箱、一張凌亂的床單所透露的訊息,比面對面的訪談更為赤裸且真實。

空間即肉身
從 Damian Elwes 筆下那些充滿靈光的畫室,到 Do Ho Suh 輕如蟬翼的紗屋、宋冬鋪滿地面的萬物遺跡,以及 Sophie Calle 鏡頭下陌生人的私密場域,這些藝術家向我們揭示了一個共同的真理:空間即肉身。
他們不需要畫出藝術家的臉孔。因為這些空間本身,就是記憶的延展,是創傷的棲息地,也是慾望的投射場。當我們受邀踏入這些空間時,我們不再只是單純的旁觀者,而是短暫地寄居在他們的生命裡,與那些沈默的物件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Editor / Jonathan Tseng
Photo Credit / Sophie Calle, fondationlouisvuitton, MoMA,Do Ho Suh, Damian Elwes, Thaddaeus Rop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