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音樂創作到舞台設計,從專輯封面繪製到 MV 影像製作,米津玄師的才氣毋庸置疑,然而,若論他何以成為實質上的當代日本樂壇第一人,就勢必得探究其作品中與眾不同的敘事風格,以及作為該風格根源的孤獨成長背景。
「日本創作歌手米津玄師在去年 8 月攜帶睽違四年的全新專輯《LOST CORNER》回歸後,也隨即在今年展開了他出道以來規模最大的世界巡迴,在其正式登台前,除了要細品他嶄新的音樂作品外,也將回顧他過往的那些代表作,深入感受其難以名狀的奇特音樂魅力。」
從專門以語音合成軟體 VOCALOID 創作的「HACHI」時期,到以本名發行無數頂尖之作後稱霸 J-POP 界的如今,縱然音樂風格大相徑庭,米津玄師藉由作品所展現出那看待世界的獨特視角卻自始至終都未曾改變,針對相同的命題,他總能產生與別人截然不同的聯想及感觸,並將之訴諸於音符和文字,而他之所以對於眾多事物都具備獨到的見解,最關鍵的原因莫過於其孤獨的成長歷程。
喜愛獨處大過互動,難以和同儕友好相處,甚至連家人都無法正常交流,米津自小就隱約察覺到自己和他人不太一樣,直至 20 歲時被診斷出患有「高功能自閉症」才解開他對自身異樣之處的疑惑,而其在此之前的人生可謂是一直籠罩在巨大的孤獨感之中,不過,正是那樣的孤獨感造就他無與倫比的感受力,導致他對諸多議題的非凡觀點,促使他寫出一首首備受愛戴的歌曲,並讓世人得以進入他的音樂世界,一窺其眼中那絕無僅有的景色。


失去的終能尋回 / LOST CORNER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得主,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名著《Never Let Me Go》講述一群生而作為器官捐贈者的複製人孩童探求自己生命意義的故事,故事中提及了英國英格蘭東部的 Norfolk 一地,並將之形容成一個「lost corner」,即「被遺忘的角落」,亦有「失物招領處」的意思,是所有被遺失與忘記者的終點,孩子們相信去到那個地方就能發現自己所失去的珍貴事物,它也因此成為對他們而言如同心靈庇護所般的存在,面對遍尋不著的重要對象,永遠都可以保有會在那裡找到的希望,而米津在讀過本作後,對於這樣的描述印象格外深刻且深受啟發,故將新專輯命名為《LOST CORNER》。
米津認為,當人生進入某一個階段後,就會開始持續地面臨「失去」,並且感到失望和挫敗,產生無法繼續堅持下去的念頭,然而與其沉浸在負面情緒中自怨自艾,不如去肯定那些缺失,因為歲月更迭所造成的喪失同時也意味著成長與蛻變,若能以正向的心態去看待失去,抱持著總有一日能再領回那些失物的想法去過生活,或許就更能體會人生獨有的況味,《LOST CORNER》正是一部所有收錄曲目的主題皆相去甚遠,卻都同樣隱含著此一概念的音樂作品。

壞掉了也沒關係 / がらくた
以溫柔包容他人不同之處的概念為題,《LOST CORNER》中的重點曲目〈がらくた〉的靈感源自於米津小時候經常聽到的資源回收車廣播,廣播中的一句「壞掉的也沒關係」始終令其難以忘記,後來在著手進行這首歌的製作時,又剛好遇上一位朋友的低潮期,對方在向其傾訴時說了一句「我沒有壞掉」,表示雖然周遭的人都認為他壞掉了,自己卻不這麼想,這件事使其開始反思並產生一個疑問,在這個凡是與多數人有所不同便會被貼上「壞掉的」標籤的社會上「難道不能壞掉嗎?」,而這首歌正是米津結合了兒時記憶後為這個問題所寫下的答案。
「即使你一直都是壞掉的,即使無法再修好也都沒關係」,米津所寫下的文字蘊含著寬慰和救贖,好似是在向那些歌詞中提到的「三十人中就有一人的少數派」溫柔喊話,讓他們知道即便自己和眾人不一樣,終有一天仍會有願意接納自己的人出現,將他們從孤立感及自我厭惡中解放出來,而在有著強烈感染力的旋律搭配下,一字一句都彰顯出理解和接受的這首歌曲充分地展現出了足以接住那些破碎靈魂的溫暖,這份溫暖想必只有米津才寫得出來,因為他也曾是在成長過程中不斷感受到自己與人們之間差異的「がらくた」,因為他也是散發著屬於自己獨一無二光芒的「破銅爛鐵」。
為了和平取得勝利 / Peace Sign
作為動畫《我的英雄學院》第二季的第 1 首片頭曲,〈Peace Sign〉生動地描繪了主角綠谷出久的心境,「不管何時,為了讓哭腫雙眼的你不再傷心,我會綻放笑容」,以英雄為志向的他總是拼盡全力地自我訓練,為的就是想成為和 No.1 英雄歐爾麥特一樣,每每都能取得勝利並笑著拯救他人的帥氣英雄,繼承他「和平的象徵」的稱號,讓人們知道只要他來了就不必再感到害怕,而曲名也巧妙地呼應了其夢想的兩個核心,一方面代表著戰勝敵人後高舉之「勝利手勢」的意思,另一方面則有給予世人安全感的「和平象徵」之含義。
直擊靈魂的吶喊、振奮士氣的鼓掌聲以及充滿熱血氛圍的電吉他,在那極具速度感的編曲下,字裡行間皆散發著積極正面態度的這首歌確實地營造出了王道動畫作品的主題曲應有的少年感,事實上,米津在製作本曲的過程中時常「與少年時期的自己對話」,思量著當時那個熱愛動畫的自己可能會有的想法及感受,並期望能藉此做出引人共鳴的音樂,也許是因為如此,〈Peace Sign〉才會是這樣一首滿載著青春氣息,單純而令人動容的流行搖滾歌曲。
瀰漫在記憶中的檸檬苦味 / Lemon
人的死對於被留下者究竟是什麼樣的體驗?〈Lemon〉一曲以隱晦而優美的方式為聽者勾勒出意境的輪廓,將檸檬這個符號比喻作逝者,「殘存在心中揮散不去的苦澀檸檬氣味」指的是對其永無止境的思念,「就像被切開之果實的其中一半」則透過留下的那一半再也找不到能與之完滿重合的另一半這個意象來代表無法回到從前的事實,對米津來說,用過於直接、正經的形式探討死亡是沉悶且庸俗的,比起一味地聚焦於其本身,以含蓄、內斂的手法表現箇中深意更具美感,所以他選擇運用檸檬這般帶有明亮和清爽特質,看似與死亡沒有連結的標誌來闡述人的死,為生死離別這件事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朦朧美。
「彷彿要取回遺忘的事物似地,將陳舊回憶上的塵埃拭去」,米津在其他歌詞的呈現上也十足詩意,把那些關於故人的記憶比擬成物,回想起的過程則像是輕輕揮去物品上的灰塵,這樣的形容儘管低調、細膩,卻能讓往事湧現的瞬間成為一幅絕美的畫面,而在曲子的部分,米津同樣捨棄了全然黯淡、抑鬱的氛圍,相較於平緩而穩定的旋律,節奏感顯著且給人能夠隨之起舞感受的旋律更符合他對死亡的想像,因為在他眼裡,跳舞這個行為具有祈禱的寓意,祈禱那個在某處因寂寞而流淚的人可以忘了自己,祈禱那個之於自己猶如光一般的人能夠獲得幸福。
受慾望驅使的人皮野獸 / KICK BACK
作為動畫《鏈鋸人》的片頭曲,〈KICK BACK〉以十分具體而幽默的方式刻畫了主角淀治的個性及人生觀,「好想變得幸福」、「好想活得輕鬆」,自幼雙親離世,經濟情況相當貧困,健康狀況不佳,從未接受過教育,還因為父親生前欠債需要和黑社會打交道,身世可說是無比悲慘的他面對人生,無法跟一般人一樣設立明確的目標並計畫性地去達成,只懂得想像一些虛幻、抽象且不切實際的概念,受最原始的慾望驅使而行動,宛如一頭披著人皮的野獸,而為體現如此鮮明的角色設定,米津在譜寫歌詞時也特別使用了淺薄的字句及粗俗的語氣,以此呈現其頭腦簡單、態度輕浮、思想膚淺的形象。
在編曲方面,米津請來了日本人氣樂團 King Gnu 的主唱兼吉他手常田大希與其共同創作,期待能借助他自由多變的音樂風格,為這首歌注入另類的風味,而結果證明,這樣的組合無疑是如虎添翼,從貼合主題的真實電鋸聲到提供歌曲重量與金屬感的 bass,從滿溢著狂氣的嘶吼到像雲霄飛車似地不停轉調的旋律,在優秀的編曲下,所有元素被以最合適的方式編織在一起,再加上米津取樣自早安少女組。〈そうだ!We’re ALIVE〉,有如口號般在本曲中反覆出現的洗腦歌詞「努力 未來 A BEAUTIFUL STAR」,便成就了這首完美反映出動畫瘋狂、暴戾且古怪之調性的〈KICK BACK〉。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 地球儀
由宮崎駿擔任編導,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動畫電影《蒼鷺與少年》以在戰爭期間喪母的少年牧真人受到一隻神秘蒼鷺指引而展開的奇幻尋人之旅為故事主軸,深入探究自我認知、生命價值等主題,正如原文片名,向觀眾提出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詰問,而米津為本作打造的主題曲〈地球儀〉則是結合了電影內容、米津自身的創作歷程以及宮崎駿的人生等要素後所寫下,針對該提問做出的真摯回答,「無時無刻都做著光芒耀眼的夢」、「這條路仍繼續延伸下去是因為還不願停下腳步」,直指生命的能源是熱情,唯有持續保持對世界的熱情,人生才有意義。
「以渺小的自己所許下的正確願望為開端,懷揣著一絲寂寞,我改變了前進的方向」,有感於自己和宮崎駿都深受大文豪宮澤賢治影響,米津也引用了後者的詩篇〈小岩井農場〉中的文字作為歌詞,將他寄託在文學中的那份對於生命的讚頌一同放入這首歌中,而論作曲這個層面,米津在樂器編排上僅使用鋼琴當作基礎,並加入簡單的鼓和風笛作為輔助而已,為的便是做出一首純粹而悠揚,足以跨越時間藩籬的曲子,以此來表現與人生旅程相稱的珍貴、偉大以及美好,如果說《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為自己那全部奉獻給動畫的人生所作的總結,那〈地球儀〉也可說是米津的音樂之路走到這一步所累積出的重要成果,面對至今為止的人生,若要這兩人給出一句感想,答案想必會是一樣的,「不虛此行」。
從褪去純 VOCALOID 職人的外衣走向主流,到立志做岀擁有普遍性的音樂,再到一度對創作失去熱忱,米津玄師的音樂生涯經歷過許多挑戰,但他永遠都能突破那些關卡並推出更多不負人們所望的優異作品,現在的他堪稱身經百戰,無論是內心還是實力都足夠強大,面對一直以來與他如影隨形的孤獨感也不再迷惘,而是學會與之共處,將其化作表達自我的藝術,經由它與這個世界建立連結。
Author / Simon Chen
Editor / Jonathan Tseng
Photo Credit / Billboard, Kenshi Yonezu Official Instagram, REISSUE RECORDS, 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