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混淆感官、帶來渲染與混沌，而黑白則逼視本質，將觀者的注意力帶回聚焦的瞬間，讓時間得以被凝結。日本攝影家杉本博司正是以黑白攝影為載體，建構出一個橫跨時空的視覺宇宙。本篇文章由 TRENSSE 帶領讀者深入杉本博司的代表系列，探索他作品中與眾不同的觀看方式。
早期攝影因技術限制而多以黑白呈現，如今卻成為藝術家的主動選擇。對杉本博司而言，攝影並不只是捕捉現實的一刻，更是一場關於「觀看」的哲學提問。他認為色彩會干擾我們對事物本質的凝視，黑白對他而言不僅是美學選擇，而是一種去感官化、去敘事化的觀看方式，使眾人放下感官誘惑，進入一種更純粹、更內省的時間經驗。攝影因此成為一種容器，承載著文明、記憶與觀看本身。
一封來自過去的書信 / Seascapes
清晨幽微的海面、正午奪目的浪花、日落橙紅的霞光，在《Seascapes》系列中都化作一幕幕黑白影像。這或許是杉本博司寫給世界最浪漫的書信，是他對自然、時間與觀看方式的根本探問。系列始於 1980 年，歷時 23 年，靈感源於他童年搭火車望見的海平線——那條線將過去、現在與未來串聯為記憶中的恆定風景。
每張作品使用 8×10 吋大畫幅相機拍攝，構圖高度一致：海平線位於畫面中央，將天空與海洋一分為二，畫面中空無一物，只見波紋微微流動。雖然照片皆標明拍攝地與年份，但視覺上幾無差異，僅灰階細微浮動於觀者與影像之間。他拒絕事件與敘事，讓「時間本身」成為主角。
杉本曾說，地球能孕育生命，是因為與太陽保持「偶然的距離」，而這種偶然正是生命與觀看的起點。觀看《Seascapes》，我們不只是凝視自然，而是回望最早期人類面對世界時，那份靜默而本質的凝視。
直到光將我吞沒 / Quattro Ragazzi
2015 年，杉本博司在歐洲旅行時造訪位於義大利北部的 Teatro Olimpico，劇院牆上的壁畫描繪了 1585 年前來訪問的天正少年使節團（天正の使節）與教皇相見的情景。杉本回憶道：「我突然想到，我親眼看到年輕大使們曾經看到的建築。」這帶來一種痛感，彷彿有聲音在說：「我們希望你透過你的眼睛，看見我們曾經看到的歐洲。」
這次經驗觸發了他創作《Quattro Ragazzi》系列的契機。若說《Seascapes》關注的是自然中「原初時間」的凝視，那麼《Quattro Ragazzi》則轉向歷史的斷裂與重構。這一系列與他更早期的《Theaters》形成鮮明對比：前者透過長時間曝光將整部電影消融為純粹的光，象徵歷史被壓縮與遺忘；後者則透過重訪歷史場景，使觀者與歷史發生對話。
圖像在此不只是歷史劇照，而是觀看歷史的方式本身。《Quattro Ragazzi》揭示歷史從來不是中立的，而是透過觀看而被建構。圖像是一場觀看的劇場，觀看的權力本身就是一種敘事的展演——誰擁有觀看，誰就能書寫歷史。
最真實的謊言 / Portraits
杉本博司曾說：「攝影不會說謊，卻本身就是最大的謊言。」這句話呼應 Susan Sontag 對影像真實性的質疑——攝影並非如人們所想的那樣真實，它可以被操作與建構，反映的是拍攝者的價值觀與意圖。
1999 年的《Portraits》系列中，杉本前往倫敦杜莎夫人蠟像館，拍攝歷史名人的蠟像。他以 17 世紀肖像畫的構圖與光線處理，使畫面真假難辨，創造出視覺錯位的幻覺。觀者彷彿看到歷史人物的真實肖像，實則是「複製的複製品」。
這些作品不只是肖像攝影，更是對歷史形象建構的隱喻，讓人質疑我們所相信的歷史是否只是影像的產物。杉本藉此揭示：攝影不再只是見證歷史，而是參與歷史的建構，讓我們直視那些熟悉卻虛幻的歷史幽靈，思考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模糊界線。
文明的終將勝利？ / Stylized Sculpture
杉本博司於 2007 年開啟的《Stylized Sculpture》系列，可視為其攝影考古學的延伸。此次他將視線轉向時尚與身體的歷史，拍攝經典服飾，如 1926 年的 Gabrielle Chanel 時裝，以及川久保玲、山本耀司、三宅一生等設計師的作品。這些服裝被穿在人體模特上，呈現出如雕塑般的凝視感。
模特的光滑質地與冷靜表面，使服裝展現出完美無瑕的結構感，宛如歷史標本。杉本將服裝視為「第二層皮膚」，不僅遮蔽身體，更承載文化、性別與階級的語言。他在附文中寫道：「自人類穿上動物皮毛之時起，衣著便成為文化的載體。」服裝象徵對野性的戰勝，遮擋慾望，引導人類邁向文明秩序。這些影像不只是時尚攝影，而是一種文明的封存，攝影則化為沉默的見證者。
我們透過感官與世界連結，並在有限的時光建立記憶，產生回憶。在杉本博司的作品中，他持續透過黑白影像穿梭於過去與未來，捕捉人間片羽，使攝影成為歷史的斷面，亦是曾經存在的證據，更成為我們與世界重新相遇的方式。
Author / KUAN
Editor / Jonathan Tseng
Photo Credit / sugimotohiroshi.com
